本次专访:
屈波
四川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图书馆副馆长。重庆市高校中青年骨干教师,重庆市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协同创新团队“公共艺术与社会美育”带头人,重庆市研究生导师团队“社会美育与公共艺术”负责人。
本文聚焦的社区艺术行动:
屈波牵头负责的中国社区美育行动计划
“中国社区美育行动计划”于2019年由四川美术学院和重庆市美术家协会发起,集工作坊、展览、研讨会、出版于一体,迄今已举办四届,四届主题分别为“吾老 吾幼 吾生”“共在 共情 共生”“在地 在线 在场”“空间与地方”。2023年将举办主题为“参与和表征”的第五届系列活动。
该计划采取多级联动的模式,覆盖多个省市。在探索传统线下社区美育模式的基础上,致力于讨论网络社区、博物馆社区美育行动模式的前沿课题。
艺MO专访
艺MO:
1. 川渝地区的社区美育实践案例非常多,您认为社区美育在不同的地域之间存在什么差异,或者说形式上有什么不同呢?有什么必要条件?
屈波:
在重庆,四川美院是一个非常有活力的地方,在这儿我们不断尝试做一些新的、同时也是别人不太愿意做的事情。比如副校长焦兴涛发起的“羊蹬艺术合作社”,起因是偶然的。他有个学生老家就是贵州羊磴的,有一次他们一起来到了这个地方。他在这个很普通的村落里发现了比较不一样的东西,比如说当地的木工行业非常发达,有很多木工,而且手艺都很巧。这些人在当地被称为“异/艺人”。这个“艺”你当然可以说是艺术的艺,也可以是怪异的异。在当时艺术市场疲软的大环境下,大家没有想过要去卖作品,也没有想过要去做大量的公共雕塑,于是就想做一点儿以前没有尝试过的事情。他们开始跟木工合作共创,这个实验,算川美的社会性艺术或者社区艺术的一个开端。
在成都,较有代表性的就是A4美术馆,它位于高品质社区。这里的社区成员对于艺术是有需求的,比如看展览、听音乐会等等,自然也愿意跟艺术家交流,以及参与到艺术的讨论和行动中。A4美术馆的社区艺术具备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社区艺术起点很高,规模也比较大。除此之外,成都还有一些年轻的艺术家在进行社会性艺术的探索。他们利用一些特别的条件,比如在一个街区用一个很小的空间,展示一些作品,在此基础上,与居民们开展一些联合艺术行动,这算是另外一种形态。年轻艺术家们的这些项目,以公众与艺术之间的偶遇去激发两者之间的新关系。因为当人们屡次去遇见艺术之时,就会产生好奇,长此以往,艺术感受能力就自然会得到提升。
艺MO:
2. 您又是怎么一步一步从学校美育走到社会美育这个领域的呢?
屈波:
我2017年调入四川美术学院,进入了艺术教育学院工作。当时有一门课程叫“教育实习”,在上课过程中,我发现美院同学们的思维模式非常特别,行动力也很强。于是我尝试贴合美院情况做一些教学的改革。我当时想:除了实践类似于师范院校的传统美育外,是否可以将美育延伸至社会呢?于是我就去研究像焦老师他们的项目是如何开展的,在原有学校实习的基础上去扩展。刚开始我们的介入方式相对简单,比如带学生去三峡博物馆当讲解员、采访非遗传承人、去敬老院与老人互动等,然后在此基础上做一个综合性项目。
此后我进一步深入探索,努力与普通师范院校拉开距离。因为从教育学的角度,美院是处于劣势的,我们缺少强有力的教育学师资团队、教育实习时间也较为短暂。美院的优势在于学生有极强的艺术创作能力。因此我就坚定了把社会美育作为教育实习的新方向。2019年有一个契机,我们与波兰华沙美院师生进行了很深入的交流,在社区共同开展了一个工作坊,学到了很多经验。从那以后,我的课程就基本上以社会美育为主,在社区或者博物馆展开。社区分多种类型,比如老旧的社区,里面的居民大都是留守老人和小孩。也有新兴的社区,以年轻人居多,他们大都是两点一线,比较少去关注自己所生活的区域,也很少去参与相关艺术活动。这些社区我们都关注。我们基于不同的社区类型,做了非常多的尝试,并试着去总结,以做出一些有针对性的、真正的在地性艺术。
艺MO:
3. 在您如此长期的社会美育实践之中,您所看到的不管是居民还是学生,他们在这一过程之中会有什么变化,或者说受到什么影响呢?有没有印象比较深刻的案例?
屈波:
我举一个项目的例子吧:我有一门课是面向全校所有专业开放的,叫“在地创作与社会美育”,强调专业技能的在地化展现,强调学生与公众的互动。有一次一组选课的学生是学漆艺的,只是因为课程名字特别就选了这门课。刚开始学生跟着我到社区去找问题,看到的都是一些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场景和人物,感到很失望,甚至很迷茫,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在大半天闲逛之后,他们很偶然发现盲道上存在很多地方是缺失的问题,比如马路中间、车库入口、下水井盖上等等。这确实是个真问题。接下来我就引导他们跟居民交流,探讨这些问题产生的原因、影响。他们还专门找到了视障群体,跟他们深入交流。在此基础上,学生们就想要为视障群体做一些事情,来提醒社区居民要怎样去正确行动。首先是在一个车库的入口喷了一条彩色的盲道,其中使用了川美的一些色彩元素。这条盲道是面向正常人的,尤其是提醒司机进出车库的时候速度要放慢,要考虑到可能会有视障群体通过。他们还与居民一起用宣纸拓印了十米长的盲道,将占用盲道的物件都印下来了。
对这三位同学来说,在参与这个项目之后,此后的创作就多了一个思考的维度,他们会思考个人创作究竟和这个社会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他们以前更多是在工作室里工作,很少关注外部的社会问题,现在他们能感觉到自己也可以用艺术的方法去回应一些社会的真实问题。
艺MO:
4. 那在这种深入社区开展美育的过程之中,有没有发生过与当地居民产生一些矛盾或者冲突的情况出现呢?产生的原因是什么?您又是如何解决的呢?
屈波:
冲突相对比较少。我们使用的概念叫社会美育,除了我们在社区实施的公共教育活动外,另外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参与式艺术创作。参与式艺术有两套不同的理念,一套理念是合作,要建构一个合作系统让普通公众能够参与到艺术的创作、展演之中。在这个过程中,发起者注重合作,与居民讨论、共商,去发现一些问题,所以自然而然就很少发生冲突。另一套理念是偏对抗性的,介入者的艺术方案往往含有一种批判甚至挑衅的意味,居民可能会觉得不舒服,甚至感觉到被冒犯。从事这一类型创作的艺术家是想通过艺术的力量去刺激公众面对周边的人和环境,最终达到唤醒主体的目的。在我们的美育项目实践中,更多的是偏向与公众友好相处,不太涉及后者。
艺MO:
5. 在国内已经有蛮多社会美育项目了,您认为这些项目应该有一些什么评判标准吗?以一个什么样的标准去衡量社区美育实践的好坏呢?还是说应该让它们处在野蛮生长的状态?
屈波:
你用了一个词叫野蛮生长,我们去掉野蛮这个词,保留生长。我赞同你的说法,现在确实是各个地方的院校和机构、团体都在做实验。这的确会生长出不同的形态,这个跟发起人所有的观念系统以及所处的具体环境有关。在我看来,在生长过程中,大家通过各种各样的交流,比如展览、论坛、或者对话,慢慢形成一种共同体的关系。一旦形成共同体,就会存在某些共识,那么这些共识可能就是标准了。下面我所提及到的,有些是已经形成了的真正共识,有些是我期待实现的。第一点,要看项目呈现的是不是社会的真问题;第二点,要看在实践过程中是否充分体现出共创的性质,是否与居民们有相当多的合作和互动;第三点,视觉品质是极为重要的判断标准,因为我们毕竟是从艺术的视角进行评判的。
艺MO:
6. 在艺术共创的过程中会不会导致艺术性有所妥协,如果有,您又是怎么看待这样的一个问题呢?
屈波:
在共创过程中肯定会出现妥协的情况。但是共创是不是一定会导致视觉品质的下降呢?艺术家和青年学生一定要有专业意识,所做的项目与社会学、人类学的专家和学生要有差异性。最基本的就是要讲求视觉的品质。有了这个意识之后,还需要有更多的耐心,经过反复的实验,才能达到想要的视觉效果。我们与参与者需要磨合,但是并不意味着一定要降低标准。视觉方面的高品质是一定要坚持的。
艺MO:
7. 网络社区的美育是社区美育中比较新的领域,这方面的美育与传统的社区美育会有什么不同?是如何开展的?
屈波:
我们的网络社区美育其实是在被动与主动之间开展的。被动方面,因为疫情期间同学们出不了校门,但课程还是要实施,我不能给他们讲纯理论,否则就失去了教育实习的意义。经过讨论,我们决定继续做社区项目,只是将现场从线下转到了线上。网络社区比线下社区类型要多很多,数量也有几何倍数的差距。我和同学们一起研读了大量文献,帮助他们更好地发现网络社区中存在的各种问题。
比如有一组研究生同学就发现在微信家族群里,年轻人一般不说话,但长辈,尤其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辈人说话比较多。有趣的是,长辈们喜欢发一些年轻人无法理解的表情包,还喜欢转发一些没有多少营养的唬人的推文。学生们觉得这是一种代沟,数字的代沟。我引导他们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这种现象从某种意义上像不像现代的家族档案?他们觉得确实是这样,通过微信群能够发现家族近几年的状态。他们以此切入做了一个项目,叫“家族档案”,收集整理了非常多的长辈最爱发的信息的截图。最后做成了一分多钟的影像。在观看这件作品时,观众能够充分感受到家族成员之间相互的关爱,还有家族的温情。当年轻人拍摄的照片与其他家族成员的老照片一起呈现时,你确实可以看到代际之间的差别,但同时也可以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密切联系。
艺MO:
8. 艺术共创之后的产出成果往往以展览的形式来呈现,您是如何考量的呢?
屈波:
川美从78年以来,一代又一代知名艺术家的涌现,大都与展览有密切关系,某些展览成就了他们。川美是重视展览的。我们以“教育实习”这个课程为出发点,从学校美育实践,发展为社会美育实践,再到一系列从本科到博士的课程体系,包括与其他学校、艺术机构的联动,非常需要以展览为媒介去呈现成果。展览能够提高学生的积极性,更为重要的是,因为考虑到展览的呈现效果,许多学生学习了很多新的技能,比如剪辑视频、设计展板等等,对学生而言,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能力提升。
采访 / 木焱